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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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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5 章

梧都的四月,或許已經芳菲盡,落下連綿的梅雨;安都的四月,還正是半春不夏的時節,晚熟的花苞還未雕零,溫度也沒有到達炎熱的地步。

任如意曾經覺得,這是一個行刺的好時機,至少晚上蟄伏的時候,氣溫不會過冷;白天等待的時候,也不會有火辣的陽光叫人瞧見她的身影。

四月末的某一天,她與六道堂的各位道別。

元祿送她幾枚雷火彈,於十三送她一些親自打磨得雪亮的暗器與銀針,錢昭送給她幾顆止血的救命藥丸。任如意倒不好意思起來,她之前沒受過這麽多人的善意,也沒有什麽能回饋他們的禮物。

顧遠舟笑道:“這一路上,你幫了我們那麽多,又把阿盈教得那麽好,我們不過回饋你一點微薄的心意。”

於十三插嘴:“也當我們送給你和十一兄的新婚賀禮了。”

大家都笑起來,任如意也大大方方收下了。顧遠舟遞過來一把劍,任如意猶豫著打開,頓時被雪亮的劍刃奪去了目光。

顧遠舟道:“雖然沒有割鹿刀那樣鋒利,這把劍也是用安都分堂存了多年的隕鐵打磨的。我、元祿還有孫朗他們,力氣大的、會鑄劍的,多多少少都填了幾錘,希望這把趁手的兵器,能讓你心想事成,萬事如意。”

任如意迫不及待地挽了幾個劍花,忽地縱起一躍,幾米之外,一朵風中飄落的槐花翩然斷為數片。

眾人喝彩,任如意收了利劍,向六道堂眾人抱拳:“也祝你們成功迎回梧帝,並且,一個都不要死。”

顧遠舟動容道:“如意,若有緣,我們江湖再見。”

元祿也笑嘻嘻道:“如意姐,我們可說好了,你要辦什麽大事,一定要讓我去湊一下熱鬧。”

於十三悵然道:“今日一別,不知何時再見這樣標致的美人兒!我的好嫂子,若你們夫妻有什麽事情求六道堂,我於十三一定義不容辭。”

錢昭依然冷著臉,只是簡潔道:“我仍欠你一條命,無論何時,你都可以要回。”

任如意飛快地擦去淚水,綻出笑容:“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

她飛身躍出了四夷館。

蕭十一郎躺在屋頂上。

他曾躺過不計其數的屋頂,茅草的或是磚瓦的,在無所事事的白日或是暗中潛藏的深夜,在風四娘的小屋上嚇她一嚇或是在達官貴人的雕梁畫棟上等著溜進屋內的時機。

他也不知道在屋頂上看過多少次噴薄出初升的光輝的朝陽,或是染紅了半邊天後落下地平線的落日了。

他聽見有人踩過屋頂的聲音,睜開瞇著的眼睛擡頭一看,居然是於十三。

於十三變戲法一樣從背後掏出一把怒放的龍爪菊,笑嘻嘻地遞給他。

蕭十一郎失笑:“我可不是要你拿花哄著的小娘子,更何況,還是金沙樓的花花草草,一看就知道你去風流了。”

話雖如此,他還是接過了花,迎著刺眼的陽光認真地欣賞著它盛開的模樣。

於十三坐在他身邊,忽然語氣扭捏起來:“我遇見了一個人。”

蕭十一郎道:“好事,雖然這種事情肯定不是頭一次在你身上發生了,但我還是要恭喜你。”

於十三道:“人生得意須盡歡啊。我本以為她也和我之前遇過的姑娘們差不多,可有那麽幾秒,我面對她的時候——居然不是心動,而是愧疚,是膽怯,我恨我是個這樣的性子,恨我馬上有重要的一場仗要打,恨我和她只是萍水相逢。十一郎,我想你是應該懂我的。”

蕭十一郎想起了很多事,他又把眼睛閉上了,慢慢地說著:“人這一輩子,能遇上這樣的人已是萬幸,何必還想那麽多呢。哪怕你與她只相處了一個時辰,這一個時辰,也是向老天爺偷來的最珍貴的寶物。”

於十三動容道:“我的使命暫且不提,你為什麽一定要去做那件事呢?你不欠梧國的,也不欠安國的。”

蕭十一郎點頭道:“是啊,我並非是為了江山社稷。他們要我做的,是一件原原本本的江湖紛爭,只是不小心沾染了廟堂的顏色。所以,我更需要斬除所有可能的利益往來,讓他們在這世間永遠地消失。”

他忽然轉頭道:“你為何不帶些酒上來?”

於十三笑道:“我帶了花,它比酒更美麗,也比酒更讓人沈醉。”

蕭十一郎深深嗅了一口怒放的花香,接著道:“更何況,有人擺出誘餌邀我前去。我蕭十一郎,不可能視朋友掙紮於水火之中,也非常樂意去見那個邀請我的主人。”

於十三慨然道:“你會活著回來嗎?”

蕭十一郎答非所問:“我希望,那時候有人在等著我。”

於十三深吸了一口氣,眼前仿佛泛起了霧氣,朦朧中,他看著任如意與蕭十一郎頭也不回地走進濃霧中,誰也改變不了他們前進的決心。

他喃喃道:“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蕭十一郎忽然道:“對了,還有一件事。雖然我已經和顧遠舟說過了,但還是覺得應該告訴你。”

於十三問:“什麽事?”

蕭十一郎道:“錢昭打算殺一個仇人。”

於十三感覺身上的汗毛霎時立了起來,忙道:“你怎麽知道的?”

蕭十一郎道:“我猜的。我不懂官場的爾虞我詐,卻能看懂一個人的殺氣。錢昭有這個想法很久了,至少,在梧國的時候就有這個心思。”

於十三默然半晌,道:“蕭十一郎,謝謝你。”

蕭十一郎笑道:“你我之間還這麽客氣,你不是我的十三弟麽。”

於十三也笑道:“那哥哥,吃喜酒的時候別忘了叫上小弟,以後若是有了孩子,也要讓他稱我一聲十三叔。”

蕭十一郎笑著答是。

蕭十一郎坐在秋千上,慢慢地搖晃著。

忽然一道倩影落了下來,裹挾著一股淩厲的劍意,所到之處,半枯萎的紫藤花紛紛化作飄落的碎影。

任如意今天穿了一身紅色的衣裙,耳珰由剔透的紫水晶打造而成,襯得她膚白勝雪,又明麗得如同掙破漫漫黑夜的朝陽。她手持著一把新劍,是把還沒有挨過一點鮮血的新劍,仿佛也發著初出茅廬的嗡鳴之聲,反射著跳躍的光影。

蕭十一郎接過劍,細細地查看,口中讚道:“真是一把利劍。”

任如意坐在他的旁邊,雙手環抱著他的腰,道:“他們送的。”

蕭十一郎問:“它可有名字了?”

任如意遲疑了一會,道:“還沒有。”

蕭十一郎笑道:“你心中既有答案了,為何不說出來。”

任如意咬著嘴唇,半晌方道:“我想叫它紅塵。”

蕭十一郎點頭道:“紅塵,好名字啊。”

任如意心裏發虛,這個名字正與李同光的青雲劍相配——倒不是她特意取的,只是青雲也是她起的名字,她起名的腦回路沒有變化而已。她又道:“我的意思是……我入紅塵,紅塵有我,也有你。”

蕭十一郎知道她的小心思,只是笑道:“這把劍還差一點。”

他手腕一轉,忽然割破了自己的手掌,讓血順著紅塵劍流下來。它當真是好材料,劍身牽引著血飛快地落下去,沒有留下半點蹤跡。

任如意急道:“你這是做什麽?”她忙查看蕭十一郎手上的傷口,掏出藥粉與帕子替他包紮。

蕭十一郎靜靜地註視著她,道:“以血祭劍,鋒銳莫匹。這把劍頭一個流過的是我的血,以後,就像我也在這把劍上陪伴著你。”

任如意把臉埋在他的胸膛裏,悶悶道:“你簡直是在咒我,若我以後提著這把劍遇見的對手,每個都如你一般,那可怎麽辦是好。”

蕭十一郎抱緊了她,道:“不會的,這世上,只有一個蕭十一郎。”

任如意道:“我也有兵器要送你。”

她從屋中取來一個布袋,蕭十一郎慢慢地打開,露出一把華貴的寶刀來,連刀柄上都鑲嵌著指甲大的祖母綠寶石。

任如意把頭靠在他的肩上,看著他拔出刀身,問道:“你認識它麽?”

蕭十一郎對著日光看了看,緩緩道:“昔年曹子建作《寶刀賦》,讚的就是曹操命人打造的五把名刀,流傳到現在的,只有這一把。直到六年前,它一直被南平信王所收藏。由於沒有名稱,前朝明皇還為它摘了一個名字:神思。‘規圓景以定環,攄神思而造像’。”

任如意道:“不錯。可惜七年前,它被某個飛毛腿的小賊從信王府上盜了去,至今,也沒人知道它到底流落了到誰的手裏。”

蕭十一郎微笑道:“我明明記得,那個小賊雖然把這把刀拿出來了,但並未帶出信王府。他在夜色中遇見了個同行,怕她人財兩空,特意分贓了一把神思刀過去。”

任如意直直註視著蕭十一郎,道:“你還是想起來了,是不是?”

蕭十一郎嘆道:“是,或不是,又有什麽差別?重要的,不是現在,你在我的身邊嗎?”

任如意怔了一會兒,也笑道:“是啊。當年,我擔心這把刀太過顯眼,放到了一個隱蔽的地方保存。一別數年,它居然還在原來的地方靜靜地躺著,也算一件幸事了。”

蕭十一郎道:“希望這把刀在我手裏,不要那麽快地斷掉。”

任如意忽然直起身子道:“既然我們今日都得了兵器,何不比試一場?”

很難說蕭十一郎與任如意的武功到底誰高、誰低。

蕭十一郎走的是武林人士的路線,以雄厚的內力見長,刀法迅猛,能與天下的高手拼上千招也不落下風。

任如意是殺人於無形之間的劊子手,她的劍術、暗器、突襲、身法缺一不可,還有足夠的耐心等待合適的時機。死人往往是不會說話的,任如意腳下的死人,也都算她的手下敗將了。

他們二人的比試,恰如雄鷹對上獵豹,野狼對上猛虎,忽而兇猛攻擊,忽而相互試探,忽而死死攀咬,後院中的草木發出嘩嘩的異動,連屋內下棋取樂的白柳、綠楊都探出窗子欣賞。

白柳讚道:“好一場酣暢淋漓的刀劍對決,看來蕭十一郎雖有體內餘毒,功力卻已恢覆大成。”

綠楊憂道:“他雖恢覆功力,但已然元氣大損,恐怕你我的解藥,也逐漸不能抑制住毒性發作了。”

白柳想了想,只能嘆了口氣:“蝕心草源於北磐,那裏天高皇帝遠,我們就算有心,也沒法研制出徹底的解藥啊。”

幾百招過去,任如意的體力稍有下降,蕭十一郎的刀法卻依舊沈穩,每一擊都使出澎湃的力氣,叫神思刀與紅塵劍迸出顯眼的火花。

任如意使了個絆子,暗自從袖中閃電般投出幾枚銀針,硬生生在蕭十一郎密不透風的防護中拼出幾絲漏洞。

甫一出手,她就後悔了——若是傷了蕭十一郎可怎麽辦?

蕭十一郎卻不躲也不閃,只是伸出手來輕輕一抓。任如意看得真切,他並未收走暗器,而是借著一股掌力,生生粉碎了她的銀針!

若是白柳綠楊仔細辨別,會看出這是沈家金針祖傳的“落花飛雨”。蕭十一郎是個名副其實的大盜,就是因為他和別人交過幾次手,就能用他銳利的眼睛把對手的身法扒下來化為己用。

任如意微一晃神,蕭十一郎的刀勢如破竹,擦過橫斜在二人中間的紅塵劍,閃電之間橫上了她的脖頸。

任如意並不吃驚,反而明媚一笑。蕭十一郎向下看去,才發現他們之間的距離已經離得很近,任如意的手指悄無聲息攀上了他的喉管。

蕭十一郎輕柔地放下神思刀,笑道:“我輸了。”

任如意道:“你不算輸,我這是玉石俱焚。”

她忽然發現蕭十一郎的臉色蒼白,咬緊牙關,豆大的汗珠從額上滴落下來。任如意忙讓他倚在自己懷中,目不轉睛地觀察著他的呼吸,她自己的心臟也抽痛起來,戰栗地跳動著。

良久,蕭十一郎才扯了扯唇角,露出一個笑容:“好了。”

任如意不禁升起一股沒來由的怒火:“你就打算拖著這樣的身子去滅掉一個宗門嗎?”

蕭十一郎訥訥道:“我沒事,剛才你也知道了。只是偶爾發作,即使在比試中,我也能忍下來的。”

任如意沒有再與他爭論,只是又縮進他的懷裏,發出細微的抽泣聲。

蕭十一郎慌了神,連聲安慰她:“好姐姐,好如意……誰能傷得了我?給我下毒的人也不會料到,野獸對於傷痛的忍耐力,總比一般人要強些。”

他也心裏發虛,因為剛才的毒發其實並沒有多麽的強烈,只是他趁機想和任如意溫存一會兒,才誇大了幾分受傷的樣子。

任如意喃喃:“我討厭你。”

蕭十一郎摟緊她:“好好好,我會讓你討厭一輩子的。”

不知怎地,他們又相互碰上了對方的嘴唇,深深地在唇齒上流連,仿佛要把彼此吞吃下肚。

任如意忽然道:“我要娶你。”

蕭十一郎笑道:“好。”

蕭十一郎換了一身之前買的紅衣出來,隨便找了根紅色綢帶。白柳綠楊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白柳哭道:“好十一郎,之前蕭沛和我們也算朋友,可惜他,沒能看到你成親的一天……”

綠楊笑中帶淚,竟然不知道從哪抽出一塊紅布蓋在了蕭十一郎頭上:“你放心,之前小瑾嫁給靈鷲,也是我們送她出嫁的,我們當你的娘家……呃不郎家人,還是有經驗的!”

蕭十一郎哭笑不得,他的眼前一片紅,什麽也看不到,只聽見任如意喜滋滋的聲音:“晚輩能讓白叔、綠叔做新婚的高堂,乃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呀!”

白柳哈哈地笑起來:“小如意話重了,你倆讓我們兩個老頭在安都吃香的喝辣的,區區拜堂這點小事不算事!等將來你們的事辦完了,我們在源記酒樓,讓楊開泰和風四娘為你倆補一場喜宴,好好地再拜一次堂!”

恍惚之間,蕭十一郎只聽見一聲聲的“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任如意扶著他行完了簡陋的禮節,白柳高吟一句“送入洞房——”他就被順從地拉走了。

任如意拉著他坐在床上,卻不急著掀開他的蓋頭,而是慢慢地倒了兩杯酒。

蕭十一郎多日沒有碰酒,聞見酒香就饞得不行,忙夾著嗓子細細道:“夫君,這交杯酒該您掀開蓋頭之後再喝呀。”

任如意笑道:“今日我就想蓋著蓋頭喝交杯酒,娘子可有意見?”

蕭十一郎心想早點喝酒當然好了,於是道:“妾自然沒有意見。”

他們勾著手臂飲了交杯酒,任如意主動掀起一點蓋頭方便他喝酒。還沒等蕭十一郎砸吧砸吧酒的味道,任如意忽然道:“閉眼。”

蕭十一郎條件反射性地閉眼,幸好任如意不是殺他——她只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摘下了他的蓋頭,又給他眼睛上系了一塊長布,讓他還是什麽都看不見。

蕭十一郎心裏升起一陣不安。

任如意不懷好意的聲音響起來:“娘子,春宵一刻值千金,我們可要安寢了。”

黑暗無論多麽深沈,光明遲早還是要來的;睡眠無論多麽甜蜜,也遲早總有清醒的時候。

任如意忽然醒來,五月的艷陽,正照在雪白的窗紙上。

她還記得昨晚最後的回憶,他們兩個終於都累得不想動了,但還不願意躺下入眠,仍然坐在床上說著話。

不知道什麽時候,蕭十一郎終於沈默了下來,把頭倚在她的肩上就睡著了。

任如意一向在什麽時候都能睡著的,她自然就維持著這樣的姿勢,也坐著睡著了。

可今天醒來的時候,她發現自己好好地躺在床上。

她的心忽然落了下來,她知道,蕭十一郎已經走了。

她站起來,發現桌子上放著一張紙,那是昨天他們草草寫的婚書,甚至因為買不到紅紙,而寫在了普通的白紙上。

婚書的背面,被蕭十一郎淩亂地寫了幾行字。

“我走了。

我一定壓麻了你的肩,但當你醒來的時候,肩一定不會再麻的。“

模糊的字跡更模糊,因為淚已滴在上面,就像是落花上的一層雨霧。

這是蕭十一郎的告別。

任如意怔怔地站著,腦海裏努力回想著他們昨晚互相交代的事情。

蕭十一郎說:若是他還能活著走出來,會給風情會的人發信號,讓他們去金沙幫 。

蕭十一郎說:風情會在安都的線人,他告訴了元祿,萬一落難,元祿和楊盈比他們更需要抽身的辦法。

蕭十一郎說:朱衣衛已有約六成的人與她或者金媚娘搭上了線,今日申時,領頭的幾位會借著探病的名義到左使的府邸來與她會面。

蕭十一郎說——我一定壓麻了你的肩,但當你醒來的時候,肩一定不會再麻的。

任如意知道他的意思——我一定擾亂過你的心神,但當你把一切都了結的時候,也一定可以放下我、忘記我。

蕭十一郎已抱著必死的決心。

任如意的心也好似被撕裂了,她忍不住嘶吼道:“蕭十一郎!”

沒有人會來應答她了。

這一輩子,也不會再有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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